Crystalline

CP/レオ司

西幻设定

 

 

 

 

这座偏僻的小教堂来了一位客人。

是在一个盛夏。教堂的祭司不在,小镇上唯一的大祭司在清晨就出门了,把教堂里本就不多的神职人员带走了大半。年龄尚小的见习祭司匆匆从房间里出来,穿过小小教堂不算长的走廊,七月底的刺眼阳光穿过走廊窗户的彩色玻璃斑驳地照射进来,凌乱的脚步声和着似有似无被抵挡在窗户外头的钟声和蝉鸣。教堂的大殿上摆着三座雕像,神明的左右侍着高大雪白的天使,一位双手托剑而另一位则捧着厚厚的书籍。与神明的雕像相比,这两座雕像看上去似乎要新一些,年幼的见习祭司去问大祭司,而已经两鬓斑白的长辈闻言就摸了摸小孩柔软的短发。他笑着说是啊,两位天使的雕像算起来和你差不多大。

见习祭司的袍子是黑色的,黑到不带有任何一丝一毫的杂质。男孩还没有开始长个子,不算新的袍子显得有些大,堪堪垂在脚踝的黑色下摆在空气里扬出一道柔软的弧线,他伸手推开大殿的门,小小教堂的大殿上除去三座雕像以外就只有几排木椅,镇子上的住户不多,来祈祷礼拜的人来来回回都是那些熟面孔。男孩有些急促地平复呼吸然后道歉,说十分抱歉您是要找大祭司大人吗他今天出去了。

而那人站在大殿的中央,见习祭司看见对方的金色短发,透过窗户照射进来的阳光被玻璃分割成细细小小的碎片沾染在那上面像是镀上了一层什么。一点儿也不刺眼,明明盛夏的阳光那么灼热,明明对方的金发上落满了那些光,但却一点儿也不刺眼。他是在看什么?男孩本想顺着对方的目光看过去,而就在这一刻,那人转过头来了。

金发,纯白的长袍,尖耳廓,漂亮的脸孔,让人难以忽视的气质。见习祭司盯着对方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有些后知后觉地眨了眨眼。

这是一位精灵。

他从来没有见过精灵。男孩突然反应过来这样一直盯着别人看不太礼貌,他垂下眼去瞅自己的脚尖,也不知道这个时候应该说些什么。而对方却似乎并没有在意他的失礼,这位美丽的精灵站在原地,男孩感觉到对方轻柔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身上,像是柔软的棉絮。这一阵沉默并不算长,没过多久,精灵突然笑了,笑声和他的视线一样轻软,带着金色发梢上的明媚阳光。你好。精灵说,声音像鸟鸣似的灵巧,里面的笑意还未完全散去。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对方的眼睛是浅浅的紫色,在光芒下像是水晶一般透明。听说血统纯粹的精灵拥有预知未来看透真实的能力。年幼的见习祭司想。被这样的一双眼睛看着,虽然感觉自己的一切都暴露在那之下,但不知为何心底却没有任何类似于恼怒羞耻的情绪。男孩挪了挪自己的脚,手指不由地捏住了漆黑衣物的布料。

司。他回答。我的名字是司。

朱樱司从来不会向别人提起自己的姓氏。他记得那个夜晚,马车车窗外面的街景渐渐变得陌生,车轮驶过石板路的时候有不算重的声响。母亲坐在他的对面抿着唇一语不发,他们一起看着窗户外面街道的夜景。而这时王都中心的钟楼传来了几声鸣响,已经是午夜了,马车却依旧无休止地向不知名的方向驶去。这条路会有尽头吗,他不知道。男孩晃了晃自己悬在半空的腿,他在昨天才度过了自己的八岁生日,今天就被母亲从梦境中唤醒,穿好衣服后坐在这里。

母亲的眉头是皱起来的。眼睛里杂糅了太多东西,他什么也分辨不出。朱樱司想开口问些什么,可话到了嗓子眼儿又被他咽了下去,在同龄人中他算是早熟的孩子,但这样的早熟却也不足以让他说清楚这些的缘由。可能是沉默,太沉默了,从上车开始他们就一直处在让人心慌的沉默中。男孩抿着唇没有做声,他重新把自己的目光望向车窗外,像是他的母亲一样。朱樱司几乎没有见过王都街道的夜景,可密密实实包裹着他的沉默却让他难以提起任何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好奇心。

马车在天擦亮的时候停了,天边有熹微的光。母亲牵着他的手走进教堂,掌心却冷得像家中父亲书房门的金属门把手。他坐在教堂大殿的木椅上等母亲出来,目光所及处是雪白的雕像和彩色的玻璃,清晨的六点整,没有人气的大殿上有些冷,朱樱司听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钟声,一声一声。

后来母亲拥抱他,向他道歉,一字一句地跟他说话。他记得母亲的耳语,她让他一个人留在这座教堂里,她让他不要和别人提起他自己的姓氏,她让他听话,等家里的事情结束了她就来接他回家。而他越过她的肩膀,仿佛是不经意地看见了那座侍在神明左边的雪白的天使,它的一切都是白的,就连轮廓都似乎因此而变得模糊不清。它抱着一柄剑,朱樱司知道那是一柄剑,一柄真正的没有剑鞘的剑,和雪白模糊的天使雕像不同,男孩甚至能看见日光落在那上面而形成的锋利反光。

还有绿宝石。小小的,不算大,被打磨成六芒星的形状,镶嵌在剑柄上,闪烁的光芒像是剑锋一样明亮,却比剑锋更为柔软。

精灵在大殿门口跟他道别,双眼弯成两道柔软的弧。自称为岚的短发精灵冲年幼的见习祭司眨了眨眼,然后毫无预兆地突然靠过来,指尖轻轻地触碰到了男孩的眼角。他的动作很快,朱樱司只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落在皮肤上转瞬即逝,对方收回了手。一个小小的祝福。精灵说,语气像是开玩般的半真半假。男孩不太清楚他的意思,却也觉得对方并没有什么恶意,只好懵懵懂懂地点头。

门被合上了。十一岁的见习祭司走回大殿,他的目光在室内流转了好几圈,然后不由自主地再次看向那柄由天使捧在手心的剑。原来。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那位精灵一开始是在看那柄剑。

盛夏的阳光温度很高,剑锋上的那些反光似乎是可以将人灼伤。朱樱司抬手用指腹轻轻地蹭了蹭自己的眼角,可能是因为太热了,对,可能是因为太热了。他总觉得被精灵轻轻点过的那块皮肤像是在发烫,由眼角带着眼眶,由眼眶带着眼珠。教堂的钟依旧在响,那钟有些过于笨重,一声一声显得缓慢。男孩抬眼看向那柄剑,抱着它的天使依旧雪白而模糊,只有那颗剑柄上的小小绿宝石闪烁着不同于雪白和剑锋的明亮光芒。

 

仔细算起来,那似乎就是一切的开端。

眼前的人看上去很年轻,可能是因为生了张娃娃脸的缘故,朱樱司猜不出对方的具体年龄,只是觉得那双透绿的眼好像是在哪里见过的。少年在原地犹豫了一下,他手中还抱着几本书册,雪白手套包裹着手掌和指尖。而就在他还在迟疑的这一瞬,留着有些长的橙发的人就扭过头来看向他,眼角的弧度像是某种大型的猫科动物一样凌厉,可在下一秒,有着这样一双眼睛的人弯了弯眉,那点儿凌厉就飞快地化作了猫儿似的天真烂漫。

スオ。他这样称呼他。

朱樱司脚下一顿,他没有再踟蹰,准确来说是他没有再犹豫下去的理由。少年支支吾吾地应了一声,抱着书的手臂紧了紧,他走了过去。见习祭司理了理自己身上的黑色袍子,然后小心翼翼地坐在那人的身边,可月永レオ毫不在意,他的绿眼睛依旧望着那几座雪白的雕像,像是这么多年都没有感觉到厌倦。

即使是穿着这样的衣服,他看上去依旧没有什么违和感。雪白的长衣被裁剪得无比合身,有月亮的光辉从教堂的天窗上照射下来,银色丝线勾勒的花纹在那之下闪闪发亮。多奇怪啊,朱樱司想,明明,明明他是被月光穿透了的,哪里能发亮呢。

是啊,被月光穿透。少年顺着月永レオ的眼睛看过去,可视线里除了那三座雕像以外什么也没有,他知道月永レオ不是信徒,即使身处教堂他也从来没有听对方说过任何的关于神明的话题。朱樱司回忆起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对话,看上去恐怕只有二十出头的男人在接收到自己来不及掩饰的目光的时候露出了一个惊讶的表情,他穿着雪白的长衣,用指腹捏着散落在肩头半长不短的橙色发梢,他的眼睛眨了眨,从见习祭司的角度看过去,刚好能看见对方微微扬起来的眉和眼角。

哎呀。绿眼睛的男人说,语气里的惊讶和他的视线一样不加任何的掩饰。你看得见我?这张脸,你是朱樱家的人?

月永レオ一连说了两个问题,每一个问题朱樱司都不想回答。少年从未对任何人讲过自己的姓氏,在这个远离王都的小镇上除了大祭司以外也没有人知道他是一个朱樱,可眼前的这人只是看了他一眼,单单一眼,就从他的外貌推断出了他的姓氏。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答,他站在原地,双眼在挣扎地眨动以后再次落到了对方的身上,而绿眼睛的人坐在木质长椅的最后一排,穿着足以让他大脑卡壳半晌的死去之人才会穿在身上的雪白长衣,橙发未束,垂落下来有些凌乱。

朱樱司还看见了阳光。穿过彩色玻璃的斑驳阳光,像是一把利剑一样将空气割裂,那人的身形和空气一样被破开,留在地上的却是荒无一物。少年眨了眨眼,他不受控制地再次去仔细打量眼前的人,对方显得那么真实,倒映在瞳孔里的样子似乎比那些定期来参拜的信徒还要真实。可白色的长衣也是真实,将对方身形割裂的阳光更是真实。朱樱司突然感觉自己的眼角像是在那个遇见精灵的盛夏午后一样发烫,皮肤下的脉络似乎是能勾勒出对方雪白长衣上的银色花纹。

他被清晨的日光割裂,却没有留下影子。

月永レオ侧了侧头,他们并肩坐在大殿最后一排的木椅上,烛光和月光混杂在一起,像是把一切都照得朦朦胧胧看不太真切。少年穿着黑衣,红发乖顺地垂在脸颊两侧。月永レオ默不作声地收回自己的目光,他再次看向那座雪白的雕像,神明的脸像是融化在光晕中,硬生生地生出了隔阂。

月永先生。少年轻轻地唤他。您说您是一位骑士?

月永レオ回神,他眨了眨眼,像是记忆的阀门被突然打开,他重新看向身边的人,而少年的紫色双眼明亮真挚,和见习祭司统一的黑色长袍一样不带有一丝一毫的杂质。他们的年龄差说起来也巧,他死去的那一年就是少年出生的那一年,朱樱司今年十四岁,那他死去也已经有十四年。而这十四年月永レオ的时间没有任何的变化,他看上去依旧年轻,神色动作间仿佛还是那个有权有势的天才,意气风发的骑士团团长月永レオ。

现在还有骑士?

朱樱司闻言明显支吾了一下。没、没有了,我也只是在书册里面读到过。

不过才过去了十几年。月永レオ弯了弯眉。你看,不过才过去了十几年。他把自己的身子后仰靠在木质长椅的靠背上,他没有重量,于是就不能听见老旧器具发出的吱呀声响。

スオ。

这个称呼就像是玩笑一般地将眼前的少年和那个印象中严肃到不行的朱樱家家主分割开,月永レオ说话时的语气和往日相比没有差别。以前是。他说。你觉得骑士应该是什么样的?

少年回答不上来,毕竟现在早已经没有骑士这一职业了。朱樱司看见对方有些透明的身体,雪白长衣的下摆逐渐变得模糊,最后融化在空气里,这是和他所知的亡灵一模一样的姿态。而绿眼睛男人的嘴角微微上扬,这是一个明显的笑容,可少年在对上那双眼睛的时候却难以感觉到有什么特殊的情绪。太平淡了,那双祖母绿的眼瞳里波澜不惊: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只有在真真切切和那片绿色相对的时候,朱樱司才会意识到对方的年龄远远大于他所猜测的那个数据。

スオ。月永レオ说。你知道骑士宣言吗。

朱樱司一愣,透紫的眼睛一眨不眨。

你可别这样看着我。骑士先生弯着眉和唇角,还是那般天真烂漫的笑容。都过了这么多年,当时我就记不太清,现在就更背不出来了。

 

意识到自己死去的时候已经距离痛楚过去了很久。可能是他一向都对周围的事物不甚关心,就连死亡这种事情都后知后觉。月永レオ已经记不清自己是怎么死去的了,无论是什么样的伤口都不能留在灵魂上,他感受到阳光将自己穿透,耳畔有钟声在回响。

恍恍惚惚地眨眼,视野变得清晰,他看见眼前不远处的漆黑棺木,那是逝去之人的睡床,而灰发大法师的雪白法师袍被解下,上面的金色花纹在闷热的空气里划出弧度。对方的腰间还别着那根法杖,冬青木,月永レオ向前走了几步,他看见大法师和精灵挺得笔直的背脊,熟悉的嗓音混杂在缓慢而沉重的钟声里。

谦恭,正直,怜悯,英勇,公正,牺牲,荣誉,灵魂。

他和他们一起念这几个熟悉又陌生的词,嘴唇开合间却没有声音的重叠。飘散在空气里的除了钟声和那熟悉的声音之外还有什么。他不知道,他只看见空气里在阳光下面分外明显的尘埃的飞行轨迹,这些小小的颗粒硬生生将他们分隔开,世界被它们分隔开。

明明你们又不是骑士。月永レオ想。为什么你们还背得这么熟啊。他透过彩色玻璃不甚分明地看见那漆黑的棺木被泥土埋葬,他听见钟声停止了,教堂大殿的门被啪地合上,那就像是被震颤了一般的巨响。我发誓善待弱者。他在心底喃喃。我发誓勇敢地对抗强暴。其实骑士宣言一共也没有多长,每年他都要领着大家一起宣誓,可在这一瞬间他却觉得记忆变得不那么明晰,像是清明的眼前被笼了一层雾。

我发誓抗击一切错误,我发誓为手无寸铁的人战斗。

可接下来呢,接下来的是什么?

他们还是坐在大殿木质长椅的最后一排的角落里。红发的少年刚结束了今天的课业,怀里抱着厚厚的几本书册。你不是见习祭司吗。月永レオ瘪瘪嘴。怎么还对骑士感兴趣?而少年闻言眨了眨眼,立竿见影地红了脸颊,他才十四岁,刚开始长个,骨架又小,穿着黑色的袍子看上去就像一根笔直的竹竿儿。朱樱司小声地说因为我很好奇,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位骑士。

你当然没有见过。月永レオ想。先不提现在还有没有残余的骑士存在,就算有,难道你爸妈还会让你去看吗。他不知道朱樱家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但即使只是只言片语,他也能猜测个大概,而朱樱司尚且年幼,就算他问,对方也不一定是真正地清楚。

再说他已经死了,干嘛去管那些有的没的。

月永レオ问你想知道什么,朱樱司就说您讲什么我就听什么。外面的天空已经黑了,这座偏僻的小教堂里连神职人员都少得可怜,那位大祭司年纪大了,这个时间恐怕也正准备休息。春季的月光不算亮,天上连星星都没有几颗,骑士先生讲话的时候少年就显得很安静,只有在适当的时候才会应答提问。他看上去比同龄人懂事乖巧太多,月永レオ的目光不由地再次落到那座雪白的雕像上,没有烛火没有月光,雪白的天使在黑暗里愈发模糊,但月永レオ知道它抱着剑,那剑的样子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刻在了他的心上。

我记得您提起过骑士宣言。朱樱司轻声说。

闻言月永レオ就看向少年,他看见少年在黑暗里的透紫双眼,像是除了天空之上的星月以外的另外一个更为明亮的光源。月永レオ点了点头说是,不过我记不太清了,你想知道的话恐怕只能去翻翻书。朱樱司应了一声,他对此似乎没有任何地不满。

那您记得什么呢?

记得。月永レオ重复这个词,几个音节在舌尖打转。还记得几个词。他说着,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站起来走到长椅旁边的空地上,祖母绿的眼睛里仿佛是倒映着仿若宝石般锋利又柔软的光亮。少年微微抬头看他,周围一片漆黑,就快要伸手不见五指,而亡灵的雪白长衣和周身的淡淡明辉在黑暗里愈发显眼,除去膝盖以下逐渐消失在空气里的部分,他都是那么的明晰。

他还比谁都要真实。朱樱司突然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被触动,涟漪一层层地荡漾开。他回忆起颠簸的马车和母亲的复杂眼瞳,小镇上不多的住户和来来往往重重叠叠的参拜面孔,他们歌颂着神明,在大殿的木质长椅上坐下祈祷。一切都变得远了。幼时朱樱家的宅邸对他而言过于宽敞,所有的门都十分高大,他只有踮脚才能够到冰冷的金属门把手。就连父母的样貌都似乎变得远了,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朱樱司说不清楚。此时此刻他坐在黑暗里,目光所及处却全是月永レオ的影子。

明明,明明亡灵没有影子。

几个词?他问。

是啊。绿眼睛的男人应着,朱樱司看见他抬起了右手,似乎是有什么东西轻轻地溢出。原来即使是亡灵也依旧可以使用魔法。少年想。有盛夏的星光在对方的指尖闪烁脱离,然后缓缓地漂浮在安静的空气里,这看上去是一个最简单最普通不过的照明魔法,但朱樱司却像一个第一次见到的孩童一样目不转睛。

可能是因为对方的眼睛。那双在清晨日光和盛夏星光下的眼睛,那双柔软又锋利的眼睛。

谦恭。他听见月永レオ开口,声音和平日里相比似乎要更低沉一些。对方没有看他,朱樱司注意到对方的目光似乎落在虚空之中的存在或不存在的某一点,仿佛是在回忆什么无比重要的事情。平时说话时的几分奶气和没心没肺漫不经心都被收敛干净,低沉缓慢,就和那片绿色一样锋利柔软。谦恭。骑士先生像是在确认什么一样重复,他的双眼看过来了,平静地和少年的透紫双眼四目相对,见习祭司看见对方弯了弯眼角,每一个音节都发得无比清晰,他缓缓地再次重复第一个词,然后继续说下去。

谦恭,正直,怜悯,英勇,公正,牺牲,荣誉,灵魂。

而少年不躲不闪,他直直地回望着亡灵。那双祖母绿的眼睛过于澄澈,澄澈到足以将他的影子完整地装进去。周围魔法制造出来的细小光点将他包裹,如同柔软的被褥密密实实地包裹着一个正在牙牙学语的婴儿,朱樱司在心底跟着对方的节奏重复这些零碎却完整的词语,像是在起誓,像是用刻刀把它们印刻在心底。

谦恭,正直,怜悯,英勇,公正,牺牲,荣誉,灵魂。

 

后来他才知道灵魂也是有温度的。

是在他十五岁的那一日,阳光快要在山头上消失,对半分的天空愈发明显,夕阳在西边被烧得火红,东边的星月却仿佛是遮蔽在薄纱后面若隐若现。少年从教堂后头的院子回来,远远地就看见一个人影站在教堂大殿的门边。是一个陌生的背影,朱樱司走过去,本想开口说些什么,话语却在下一刻被对方堵了回去。

见习祭司突然就想起几年前盛夏阳光下的金发精灵,他们给人的感觉大概是同样的。眼前的人披着深蓝色的斗篷,身体和手臂都隐藏在布料之下,而朱樱司站在距离对方四五步远的地方,隔了这么远,他却觉得似乎是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扑面而来。

像是冰雪的气息。朱樱司抬眼和对方湖蓝色的双眼对视,那一瞬就如同在这四月的时节有一场鹅毛大雪忽如其来,带着这片地区从不曾有的冰凉。少年眨了眨眼,他看见对方微微皱起的眉,而大殿的门没有关紧,似有似无的对话声从里面传出。朱樱司只能隐隐约约地听到只言片语,可其中一方的声音是他无比熟悉的,多少个漆黑的夜晚他们一起坐在最后一排的长椅上对话,可能是有意之举,也可能是无心习惯,那个声音他自己大概已经可以轻易地辨认出了。

还有人能看见他。

朱樱司抿了抿唇把话吞回肚子里。眼前灰发男人的目光在他身上并没有停留多久,明明对方眼瞳的颜色冷得像冰,可落在他身上的眼神却轻柔的像是细小琐碎的雪花。也许他是一个温柔的人。少年想。这时候大殿的门开了,另外一个陌生的面孔从里面走出来,穿得单薄,脸颊两侧的黑发弯成柔和乖巧的弧度。

啊那我就拿走了。黑发的男人说,语气柔软懒散地像一只刚睡醒的猫。

而门内的月永レオ靠在长椅的靠背上,闻言也没有露出什么特殊的表情,他只是漫不经心似地应了一声,然后目光随着打开的门落到了朱樱司的身上。

拿走。红发的少年动作一顿。拿走什么?

他没有困惑太久,因为黑发的男人凑了过来,他的动作很快,太快了,直到这时朱樱司才注意到对方的双眼,里面一闪一闪的光芒像是包含着什么更为深沉的东西。见习祭司看见眼前那双暗红的眼眨了眨,男人冲他露出了一个笑容,这个笑容很淡,而对方说话时的吐息是冷的,足以让人感觉到仿佛是料峭初春的寒意。

你叫什么?黑发的男人问他。

朱樱司一愣,他后知后觉地后退了半步,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有些紧张。但门内那道熟悉的视线还没有移开,依旧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于是他就因此稍稍安下心来。

司。他说。

而对方在得到答复了以后就直起了身子,两位陌生的客人毫不遮掩地交换了一个眼神,朱樱司只来得及感受到空气里轻微到可以忽略不计的魔法波动,灰发的男人上前了一步,手臂由斗篷中探出,整个手掌都裹在漆黑的手套里。而另外一人将手中的什么物什递过去,手掌和指尖相贴。

有湖蓝的光在瞬间亮起,少年闭了闭眼,他感觉到隔着衣物有什么东西被毫无预兆地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待再次回神,除了半开的门和门内绿眼睛的亡灵以外,刚才那两位陌生的客人就已经消失不见。朱樱司低下头,他看见了一片绿色,小小的,不算大,被打磨成六芒星的形状,棱角似乎是变得更为圆润一些。对半分的天空里什么都能包容进去,有不知道是夕阳的还是星月的光芒照在那上面,仿佛是比剑锋还要明亮,仿佛是比剑锋更为柔软。

这是什么意思?少年有些无措,他抬起眼去看门内靠着长椅靠背的骑士,而对方穿着雪白长衣的身形似乎是藏在大殿墙壁制造出的漆黑阴影里,绿眼睛里的神采像是和脖颈上悬着的绿宝石交相辉映。那里面装着什么样的东西?朱樱司说不清楚,他只是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躁动,每一根神经都被它不厌其烦地敲击。难道自己已经接收到对方眼睛里的信息了?他想。是绿色,同样的绿色;同样的明亮,同样的柔软。

今天不是你的生日吗。月永レオ说,声音回响在他的耳畔,就如同那个初遇精灵的盛夏,似有似无的钟声缭绕着永不停歇。就当是生日礼物吧。

生日快乐,スオ。

朱樱司突然回忆起几年前精灵在他眼角留下的轻柔触感,在看见那片绿色以后那块皮肤就开始发烫,由眼角带着眼眶,由眼眶带着眼珠。可这会儿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些应该是天气过于炎热而带来的滚烫仿佛从眼角一直烧遍了脸颊,然后从脸颊表面的脉络,顺着脖颈滑到心脏。

可能是一下子有什么东西涌上来了,他几乎是没有做出任何多余的思考。朱樱司几步走到月永レオ身前然后伸出手,像是一个讨要糖果的小孩子一样去握对方的指尖。亡灵没有实体,他曾经无数次无意地穿透对方的身体,就像是现在被他们顶在头上的夕阳和月光。少年清楚地记得某一次他仓促间惯性地想去拉对方的手臂,可掌心合拢又张开,留在里面的只有漂浮在空气里的些许尘埃。

但是现在。朱樱司近乎是恍惚懵懂地眨眼。但是现在,他就像是一个初生的孩子一样抬眼确认那片绿色是否是印象中的那般熟悉。有介于冰凉和温热之间的触感顺着神经末梢渐渐蔓延到他的大脑和心脏,连维持生命所需的心跳和呼吸仿佛都被排列到那之后。

原来灵魂是有温度的。他想。

 

那之后就像是活在一个似真似假的梦境中。少年爬梯子的时候脚下差点打滑,被骑士先生一把拉住了手臂。绿眼睛的亡灵背对着漫天的星光回过头来看他,明明整张脸都被阴影笼罩,但眼睛却依旧被那些细小明亮的东西盛满。

小心。月永レオ说。

朱樱司仓促地应了一声,点了点头,他感受到对方拉着自己手臂时的力度,掌心贴着袖子那层薄薄的布料,力度不算大,但绝对也不能算是轻巧。少年被亡灵拉着登上了教堂的屋顶,天窗的玻璃很厚,大多数都是彩色,朱樱司知道当阳光和月辉透过彩色玻璃洒进室内是什么样子的,他在这里生活了那么久,倒映在眼睛里的事物仿佛都是一成不变。

少年跟在对方的身后小心地走到一处较高的地方,月永レオ没有放开他的手。而朱樱司垂下眼去看亡灵那只手臂的轮廓,似乎是连星月的光辉都被包容在其中,他张了张嘴,本想提醒对方松手的话在下一刻就从心里消失得无影无踪。能说什么呢。朱樱司想。就这样吧,就当是,就当是满足自己的一点小小的私心。

他们并肩坐在天窗上,刚开始长个子的少年很瘦,而骑士先生自然是没有任何重量的,所以也不用担心天窗玻璃能不能承受的问题。月永レオ眨了眨眼,朱樱司看见对方的眼睫在夜空里划出的柔软弧线,骑士先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扎了头发,小辫子垂在脑后,鬓角有两缕橙发勾在发绳上,垂下来的弧度似乎和眼睫的弯曲弧线一样柔软。

害怕吗。他问。

害怕。少年一愣。害怕什么。

月永レオ露出了一个笑容,他用手指敲了敲身下的玻璃,明明他的这个动作根本无法发出任何的声音,但朱樱司却还是注意到了。少年微微低下头去看被对方敲击的那块玻璃,那是一块少有的透明玻璃,教堂的天花板极高,坐在这上面仿佛是能将大殿里的一切都收入眼中。像是要掉下去了,朱樱司收回了目光。而坐在他身边的月永レオ注意到他的面色表情以后就弯了弯眉。这位年长的骑士没有再问,只是伸出手指了指天空。

看看上面。他说。而红发的少年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顺着他的意思抬起头然后开了口。月永先生。少年的声音轻轻的,像是害怕将沉睡的太阳吵醒,像是只要这样就能将这个夏夜延长。我可以握您的手吗。月永レオ闻言微微侧过头,少年的紫色双眼里全是光亮,天色很暗,只有星月之辉可以将眼前的人照亮。你是脸红了吗。月永レオ差点就问出口了。

不过还好,还好他没有问出口。绿眼睛的骑士伸出了右手,掌心相贴的时候仿佛是能感觉到来自人类的恒远温度。月永レオ瞥见少年微微弯起来的眼角和眉梢,那些情绪的波动仿若通过空气和相连的灵魂传递过来。瞬息之间他想到了很多年前的夜晚,似乎也是在这样的一个盛夏,他避开巡逻的军队跃进城门边的河流,待重新爬上岸时已经是半夜,他头发散开衣物破烂地在草地上躺了很久,身上好几道伤口都还在隐隐作痛。

而他的队友们在接头点等他,大法师臭着脸把他架住,嘴上毫不留情动作却轻柔无比,而拉开门的精灵在看见他的惨状以后脸色就不太好看,治愈魔法一个接一个地往他身上丢,药水也毫不客气地往他嘴里灌,那液体倒是苦的要命。那会儿他还不是个骑士,硬要算也只是个侍从,月永レオ东一句西一句地跟他们道歉,好不容易才等到风平浪静。

他还记得下雨了,从后半夜开始,盛夏夜晚的暴雨来得毫无预兆,月永レオ被精灵勒令在床上躺着休息。他听见雷声和雨声,窗户的玻璃被拍得作响,于是他就难以抑制地回想起几个时辰前的晴朗夜空和星光。

那会儿他躺在草地上,才从河里爬起来浑身湿透,从伤口处流出的鲜血被他强硬地止住,只余下快要被他习惯了的痛楚。月永レオ眨了眨眼,鼻息间还充斥着河畔的腥气,而泥土和植物的味道是什么,他说不出来,脑袋下面枕着几粒小小的石子,有些硌人但他完全不在意。他看见星空,和以往他在王城里看见的星空似乎是有什么不同的,伤口还在无休止地作痛,但他的嘴角却不由自主地缓缓上扬。

他想起那八个词。从头到尾,从谦恭到灵魂。灵魂。月永レオ想。这才是我的灵魂。

就像此时他已经死了,十几年的时光被渐渐消磨干净。身边的少年干净纯粹,掌心的热度也温暖而真实。真实。月永レオ突然有了一种找回呼吸般地畅快感,他侧过头去看身边的朱樱司,而对方在接收到他的目光的时候就回望过来。还是那双眼睛,还是那副神情。

中间的那几句他已经记不清了。

我发誓帮助我的兄弟骑士。他默念。我发誓真诚地对待我的朋友。月永レオ记起前段时间与大法师的见面,身为人类的大法师自然是无法看见他的,但他依旧从那双眼睛里读出了太多太多的内容。他们一直相互了解,过于了解。而几年前精灵在他身边坐下,浅紫的眼瞳里镀上了盛夏穿透教堂彩色玻璃的明媚阳光,鸣上岚对他微笑,食指抵在唇边。

拥有预知天赋的精灵从来都知道太多的东西,但他一向什么也不会说。

可月永レオ不会,他知道的东西不算多,而且那些东西对十几年后的今天也没有什么价值。身边的少年依旧侧头看着他,目光和神情没有任何的变化。他在等自己说话。月永レオ不知道对方是不是从来都如此善于等待,但可能是今晚的星光过于耀眼,耀眼到对方染上了些微绯红的耳根即使是藏在红发里也依旧明显。

和精灵的不能表达不同,和大法师的不擅长表达也不同。月永レオ从来都是一个感情难以闷在心里太久的人,还是人类的时候是,成为亡灵以后依旧是。

我发誓帮助我的兄弟骑士,我发誓真诚地对待我的朋友。他重复,声音消散在夜晚不算凉爽的寂静空气里。而朱樱司闻言眨了眨眼,他们的掌心依旧相贴,谁都没有先放开的意思。スオ。月永レオ突然开口唤了一声却没有了下文。少年有些疑惑,但还是安静地等他开口。骑士先生弯了弯眉眼露出一个笑容,看上去和平时不着调的形象差距不大。亡灵的掌心在夏季有些凉,就连雪白的长衣也带着淡淡的冷意。

一切都是毫无预兆的。就像是朱樱司十一岁那年精灵在他眼角留下的温热触感;就像是月永レオ年少时躺在床上,后半夜的时候窗户外面的暴雨;就像是朱樱司伸出手,有介于温热和冰凉之间的触感被握在掌心。

就像是现在,鬓角那两缕较长的勾在发绳上的橙发在眼前猛然放大,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在嘴唇上轻轻一触,力度温柔。朱樱司后知后觉地眨眼,他看见那片锋利又柔软的绿色,眼尾的弧度上扬仿若什么大型的猫科动物。而月永レオ的手掌落在他的脸侧,指腹由他发烫的耳廓划到他发烫的眼尾。

我发誓。骑士说。我发誓将对所爱至死不渝。

 

 

【END】

 

 

 

 

free talk:

前篇是凛泉《极北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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