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号湿地

CP/レオ司

 

 

 

 

下午四点五十,月永レオ坐在吉普的副驾上看自己的手机屏幕,而他身边的司机则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那双湖蓝色眼睛里的情绪乱七八糟捉摸不透,也不知道对方到底有没有听进去他的话。沉默了好一会儿,从月永レオ说完那话到现在大概也有个七八分钟,濑名泉微微斜过眼睛瞅他,开口时的语气收敛了大半的嫌弃意味,听上去有些莫名。著名作曲家的友人说你还真是厉害,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居然还能一声不响地跑出来。闻言,月永レオ的目光从手机屏幕上稍稍移开一点儿,他碧绿的眼睛眨了眨,思绪似乎是转了好几圈儿才能做出回答,他说是吗?这能算是大事吗?一如既往的牛头不对马嘴脑电波不在一个频道上。濑名泉突然觉得主动开口说话的自己简直就是傻,但还是默默把这个自己给自己贴上的标签往肚子里咽。

气氛可真尴尬。当然这只是濑名泉的想法,要说月永レオ的话,这人也许从小到大从来都不知道尴尬为何物。又沉默了大半晌,濑名泉在心底自我唾弃了几句,然后再次开口问那你这次去一号湿地到底是想做什么?

做什么。月永レオ重复这几个词,然后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当然是去找inspiration啊。谁问你这个。濑名泉啧了一声:你大夏天的往那里边儿跑不是作死吗。而月永レオ又眨巴眨巴眼睛,嘟嘟囔囔地说会吗。灰发的医生此时简直想把手里的方向盘砸到对方的头上。一号湿地太靠里了,空气系统也完全是一副摇摇欲坠年久失修的模样,这大夏天的万一来点儿风吹雨打电闪雷鸣之类的东西,怎么在里面玩儿完的都不知道。濑名泉正准备苦口婆心地劝劝自家好友,免得对方再这么想不开下去,结果他连嘴巴都还没来得及张开,绿眼睛的作曲家就突然给他勾了句重点,说我听说那里面有鹤。

的确是勾重点,虽然这个重点并没有什么用。濑名泉嘴角一抽,他明智地决定不要被对方带跑话题。瞥了一眼数字时钟,已经是五点了,于是濑名泉的表情就变得越来越臭。他说这个季节进去不安全,如果你要去的话等过俩月再去也行啊。而月永レオ却自顾自地接了自己的话,他咕哝着说我还没亲眼见过活的鹤呢,这次要好好看看。医生捏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他自我催眠了几分钟好让自己心平气和下来。在这世上活了三十年,能让濑名泉这样的人并不算多,但是月永レオ肯定就是其中之一。

“真不知道你们的脑袋里在想什么,”濑名泉抱怨,“怎么都这么让人不省心?超烦人啊。”

“‘你们’?”

医生应了一声,面无表情地回答说是啊昨天鸣君的一个后辈也到里边儿去了,也是我送进去的。鸣的后辈,学摄影的?月永レオ鼓了鼓腮帮子,他想了两秒,指尖在手机屏幕上移动,异常迅速地编辑了一封邮件发送给鸣上岚。很快,恐怕还没有三分钟,鸣上岚就回信了,对方简简单单一句啊啦你也要去那里吗真是太好了,人家刚才还在发愁呢,那就麻烦你照顾一下我家的后辈啦。顺带还在下边儿附上了一个电话号码。

明明我什么也没说。月永レオ的眼神微妙了一瞬,他盯着那串儿数字看了半天,然后有那么一丁点儿的心不甘情不愿,动了动手指把那个号码存了下来。

吉普车穿过破烂的铁丝网驶进去,沿途上都没什么绿色,月永レオ的目光顺着车窗往外边看了许久,然后扭过头去问坐在驾驶座上的濑名泉,说你确定没有走错路?濑名泉冷淡的眼珠子一转,依旧面无表情地回答说我昨天才来了一次你觉得呢。于是月永レオ就瘪了瘪嘴说这里不是湿地吗怎么是这个样子。

“多少年了,湿地早缩了好吗?”濑名泉说,“等里边儿那批鹤一走,这里也得被关闭了。”

那这有可能是最后一批鹤了。月永レオ想,他抱着自己的背包,左手手指在双肩包的拉链上轻轻蹭了蹭。夏季傍晚的天边烧红了一片,即使是坐在开了空调的车里也依旧能感觉到太阳的热度,月永レオ的大脑放空了一会儿,直到行进中的吉普车停了下来他才回过神。原本坐在身边的濑名泉早就下车了,此时正站在副驾的车窗边敲了敲车窗玻璃让他下来。月永レオ应了一声,他把手机往双肩包里一扔,开了车门跟个小孩儿似地蹦下来。灰发的医生瞅见他的动作本想说些什么,但很快又把未说出口的话给咽了下去,毕竟对方的那张脸看上去完全没有三十岁,年轻得可以,这个动作被他做出来也没什么违和感。

月永レオ和公司解约成为自由人是两天前的事情,原因不明,他不说也没人知道,就算是跟他走得近的几个熟友,无论是濑名泉鸣上岚还是朔间凛月,要不是他这两天的表现悠闲得过了头,恐怕都没人知道他跟公司解约这事儿。濑名泉领着月永レオ徒步走了一段,远远地就看见那几间板房,是以前科研队和湿地保护人员住的地方,在过去还算是个观察站,现在也跟一号湿地的天气系统一样破破烂烂摇摇欲坠了。濑名泉扬了扬下巴跟他示意,说就是那儿了,看你要呆多久。月永レオ盯着那几间破屋子看了看,绿眼珠子一转说我就呆半月,等我写完我手上这支曲就回去。濑名泉嗯了一声走过去推开板房的门,里边儿没人,于是他就回过头,语气平平淡淡地说かさくん可能是出去了,按照他的性子天黑之前就会回来到时候你们再互相认识认识,我先回去了你们要注意安全。而月永レオ明显一副状态外的表情,于是医生就啧了一声,语气不善地问你有没有听见我的话啊?对方眨了眨眼,老老实实摇头。

算了。濑名泉觉得十分心累,他跟月永レオ招了招手,也懒得把话再说一次,于是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目送濑名泉的吉普车消失在视线里,月永レオ抱着自己的双肩包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走进观察站。室内光线不足有点儿暗,月永レオ在屋内找了大半晌才摸到灯的开关,一按,啪的一声,脑袋顶上的白炽灯亮起来,昏昏暗暗的和刚才相比也亮不了多少。但他根本不在意,把手中的东西往椅子上随意一丢,还没来得及坐下就听见自己手机的震动声响。月永レオ拉开双肩包的拉链,手探进去摸索,最后拽着自己手机的一角把它拽出来。提示灯闪个不停,他看了看屏幕,是一个他并不记得的电话号码,有点儿眼熟,月永レオ想了大半晌才回忆起自己刚才才把这个电话存下来,只是没标备注。没有再继续思考,手指微微一动,他点了接听。

对方的声音听上去足够年轻,电话那头的人先是礼貌地询问了一句您是月永先生吗?在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以后就简短地自我介绍了一下,然后说我现在还在外面,很快就回来了。接下来絮絮叨叨了一些观察站里边儿的情况,比如插线板在哪儿热水要烧在哪儿烧之类的,零零碎碎服服帖帖,说完这些以后又跟月永レオ寒暄了几句,语气听上去依旧温温和和客客气气十分礼貌。等到电话被挂断,月永レオ眨了眨眼,他盯着自己的手机屏幕看了一会儿,在大脑里仔细回想对方的名字准备打个备注,但他对这些东西一向不会留多少的脑容量,思索了好几分钟,指尖在屏幕上来来回回挺久,最后却只能磕磕巴巴地输入了两个假名。

スオ。

是不是这么写的来着。月永レオ又认真地思索了十几秒,他把手机放下,然后把自己的小辫子拆开重新绑了一次,刚才在车上靠椅背靠得久了,头发有点儿乱。双肩包里只装了几件衣服,还有纸和笔,东西也不多。月永レオ掏出笔在房间里唯一的桌子旁坐下,才在五线谱上写下几个音符就直接卡了壳。他在那儿呆坐了一会儿,头顶的灯泡像是接触故障一般地闪了闪,月永レオ回神,他听到了脚步声,不重不轻,然后很快的,观察站的门就被推开了。来人的红发因为背着夕阳的余晖显得有些暗,但他的那双眼睛里却全是室内白炽灯的光亮,近似透明的紫晃得月永レオ一阵眼花缭乱。青年看上去可能也就二十多岁,穿着短袖的衬衣,脖子上挂了个单反,在和月永レオ视线相对的时候就露出笑容,温软柔和。

“晚上好,月永先生。”

月永レオ愣了一下,或许是因为刚才的大脑卡壳还没反应过来;又或许是因为对方的这个笑容有点儿出乎意料的好看,导致他的心跳扑通扑通了好一阵子;他突然就不知道该怎么回复这句话了。但是对方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沉默,青年走进来,先是确认了一下月永レオ的随身行李,然后扭过头说因为这边太潮湿了所以也没法打地铺,您介意晚上和我一起睡吗?月永レオ大脑缓冲了两三秒,问观察站里没有别的床了吗。而红发的青年露出了一个有些无奈的表情,他指了指墙壁说原来是有的,但是现在的话已经成了杂物间啦。月永レオ点点头,他的目光飘飘忽忽地搁在对方的红发上,最后像是触碰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一样飞快地缩了回来。有点儿害臊,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害臊。安静了好一会儿,月永レオ从椅子上站起来,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然后把桌子上的纸笔收好:反正这会儿他也写不出什么东西了。注视着青年的紫色双眼,月永レオ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开了口。

“哦对了,你叫什么来着?”

闻言,对方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这个表情可太生动了,连那对漂亮的眉眼都弯成了两道软软的弧。青年走过来在另外一把椅子上坐下,他取下脖子上挂着的单反把它放在桌子上,然后微微扬起下巴抬眼去看站在离自己不远处的月永レオ。

而从月永レオ的这个角度,他正好能瞅见对方深紫色的瞳仁,圆圆的,柔软的,带着点光。

“朱樱司。”他说,“我叫朱樱司。”

 

月永レオ抱了个文件夹、衣兜里揣着两支笔就跟着朱樱司出去了,这会儿太阳都还没完全升起来,只有天边的一线隐隐的光。

朱樱司走在他前面,一边领着人往一号湿地更里边儿的地方走一边跟他介绍现在的情况。湿地里的温差本来就大,再加上那破破烂烂的天气系统:明明昨天傍晚的时候还能穿短袖,这会儿两人都长袖长裤还套了件外套。朱樱司说我这两天一直在找鹤的聚居地,但也只找到了一个。说着说着红发的青年就弯了眉,他扭头过来看月永レオ,而比自己稍微年长一些的男性明显是一副心不在焉的表情,配上那张娃娃脸倒是有几分上课走神的学生之感。朱樱司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他弯着唇开口,语气里带着七分笑意。

“月永先生,您有在听我说话吗?”

月永レオ明显愣了一下,然后在下一秒迅速点头。他说在听的在听的,我们这么早就去那儿吗。朱樱司回答说是啊,再晚一点它们就都出去觅食啦。月永レオ应了一声,他把文件夹夹在腋下,双手插在衣兜里,脚步慢悠悠的。大概是因为早上起床的时间过于早了,毕竟月永レオ在家的时候一向赖床,能像今天这样天未亮就起床着实有点儿不可思议;不说别人,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月永レオ今天的小辫子也扎得不太走心,发尾都还有些翘。而朱樱司盯着那撮翘起来的橙发半晌,最后移开了视线说我们走快些吧。

并不是没有目的地。他们沿着一块沼泽的边缘走过去,也没多远,大概十分钟的路程。朱樱司给月永レオ比了个手势,于是他们就轻手轻脚地绕过那些丛生的水葱和芦竹,带着手套的手轻轻拨开一株遮挡了他们视线的植物,红发的青年侧了侧身子让月永レオ靠近,然后扬了扬下巴说您看那里。

视线所及处是一群正在休憩的鹤,白色的鹤,数量不算多,三三两两地扎堆,远远看过去就像是几团大大小小的白色毛球。这是月永レオ第一次亲眼见到这种生物,他眨了眨眼,目光在那边缓缓地移动了一下又慢慢地收了回来。也不是没有吸引力,他的绿色眼珠向斜下方看过去,正好瞅见开在朱樱司脚边儿上的一朵黄菖蒲,很小,很独,单单一朵,也不知道为什么它会在这个季节开放:或许是因为这里破破烂烂的天气系统,那嫩黄色的花朵看上去病恹恹的。

太近了,这会儿月永レオ才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他和朱樱司隔得太近了,近到明明那花是开在对方脚边的,却和开在自己脚边一样。月永レオ盯着那花看了好一会儿,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就见着了朱樱司看着单反的侧脸。而青年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于是便微微地偏过头,朱樱司的语气异常轻快,大概是因为刚才拍到了什么好照片。他说要不我带您到处看看吧。月永レオ的手指在衣服口袋里摸索,指尖顺着那两只笔的笔杆滑下去,又在触碰到贴在上面的标签时停了下来。他说好啊。然后在和对方的那双透紫眼瞳四目相对的一瞬间突然有很多东西从大脑底层涌了上来,零零碎碎不成体统,但月永レオ这人给人的印象大抵也不过如此,所以只能说是刚好相配了。他从兜里掏出一支笔,另一只手动了动把文件夹摊开,手上动作没停地在那张五线谱上又涂了一段儿。

最后那个四分音符画的有些歪歪扭扭,月永レオ笔尖一动干脆把之前自己写下的东西全部涂抹掉。朱樱司依旧走在前面,也许是顾及到跟在自己身后的人正一边写东西一边走路,所以他走得不快,遇到不太好走的地方时还会出声提醒月永レオ小心脚下。他们从昨天傍晚相遇到现在一共不超过十二个小时,但朱樱司无心隐藏自身,敏锐如月永レオ大致已经能多多少少地摸出对方的脾性了。正如鸣上岚在邮件中所说的那样,对方是个名副其实的小少爷,即使是在这种环境的地方生活也相当龟毛。

但月永レオ不讨厌;明明对方和自己是完全不同的风格,这样在一起的生活难免摩擦,但没缘由的,月永レオ一点儿也不讨厌。

没缘由的。月永レオ的笔尖在纸张上顿了顿,留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墨点,他在墨点的附近划拉了一下,贴着那个印迹挨着挨着写下去;那些零零碎碎不成体统的东西从他大脑的底层涌上来,又顺着他的笔尖一滴一滴落下。的确是没缘由的,月永レオ脚下一顿,他抬眼去看朱樱司的背影,而青年也在他停下脚步的下一刻停下脚步,此时正转过头来看他。似乎在这个瞬间有很多东西在那双紫色的眼睛里颠簸,纷杂扰乱,最后却又安静地沉淀了下来,是一如既往的冷静温和。朱樱司问了句怎么了吗月永先生?于是月永レオ就支吾了两声,他捏着笔的手紧了紧,思绪飞快地翻飞,好不容易才给自己找了个缺口。他说你可以不用这么叫我的,我不太习惯。

“诶?”

朱樱司一愣,他可能没有料到对方停下脚步就是为了说这个,红发的青年垂下眼仔细地想了想,最后还是把这个问题抛了回来,“那,我该怎么称呼您呢?”

这种关注是没缘由的。月永レオ回答说你直接叫我的名字就好啦。而眼前的朱樱司就为此眨了眨眼,月永レオ看见对方的眼睫在熹微日光里留下的剪影,就像是昨天傍晚在观察站里,青年背着夕阳余晖、迎着室内昏黄灯光所展露的笑容一样;和那双紫色眼睛正中的圆圆瞳仁一样;一样的好看。朱樱司迟疑了一下,但也许是因为月永レオ的目光灼灼,孩子似的固执又认真,他抿了抿唇,语气有些轻地唤了句レオ。

是了。月永レオ没有移开自己的视线,他看着朱樱司,一眨不眨地看着。明明他们在一起的相处时间不超过十二个小时,就连他们之间的对话也仅仅是普通的、寥寥的几句,但无论是昨天没缘由的不讨厌;刚才没缘由从大脑底层涌上来的那些东西;还是现在这种没缘由地对对方的关注。东拉西扯一大堆,无论有什么,是什么,为什么,这些东西都是事出有因的。月永レオ不傻,即使在很多生活方面的事情上他都显得比较迟钝而且不太走心,但是自诩艺术家地活了这么多年,对于自己,对于自己的心情,即使速度不算快,但他也能看得清楚。

这所有的一切的没缘由,就算再怎么零碎纷杂不成体统,但大抵也都可以归于“情爱”一类吧。

 

 

观察站里的确是潮湿得可以。月永レオ把自己好不容易才晾干的衣服放进背包,即使摸着还有些湿润但也没有别的办法。掏出手机,他本想看看明天的天气,却在下一秒意识到现在他正处在一号湿地内部,都市里的天气系统播报倒是完全用不上了。月永レオ有些泄气地把手机放在一边,盘腿坐在床上一把扯掉绑着自己小辫子的发绳,拉过被子倒下去裹成一团。直到那扇不算结实的门传来了被关上的声响,月永レオ才探出脑袋,慢悠悠地坐了起来。朱樱司一边擦头发上的水一边走过来,他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天花板上昏黄白炽灯的灯光洒在他的头顶,渡上的光亮比夕阳的余晖都还要热烈。

月永レオ盯着对方发顶上的那个小小的光源看了一会儿,然后有些小心翼翼地眨眨眼。红发的青年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这个细微的动作,朱樱司捧着自己的单反筛选照片,过了好一会儿才把手中的东西放下。月永レオ见对方走过来便向里边儿移了移。其实第一天晚上月永レオ是睡的外面,可第二天就被朱樱司以睡相不太好怕您掉下去为由让他睡里面了。关了灯,室内唯一的光亮消失。月永レオ面对着墙侧躺了一会儿,而他身后的朱樱司一直没有动静,他翻了个身就看见对方在黑暗中的身影。月永レオ问怎么啦?已经很晚了。红发的青年还是坐在那里,闻言只是轻轻笑了一下,是和平日没什么区别的、温和有礼的笑容,他说我的头发还没干透,レオ您先睡吧。

明明是直接叫了名字,但朱樱司似乎是习惯了用敬语,几天下来“您”也一直没有变成“你”。

月永レオ坐起来,他无意识地伸手探过去,而朱樱司一开始并没有反应过来,还是直愣愣地坐在那里,直到月永レオ的指尖触到了他的后颈、从发尾那儿轻轻地扫过去,朱樱司才跟吓了一跳似地躲闪了一下。

“レオ?”

“已经干得差不多了。”

月永レオ说,他收回自己的手,过了大半晌才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他在原地呆坐了几秒,然后支支吾吾地说快睡吧你明早不是还要很早起床去取景吗。言毕他就动作迅速地把自己团成一团,月永レオ闷了好一阵子才想起来这会儿室内黑漆漆的,对方并不能看见自己的表情。但是还是害臊。他把下巴埋在被子里面,放在身侧的手不由地在床单上蹭了蹭。也不知道对方这个时候是什么表情。月永レオ突然就很想知道朱樱司此时的表情,他跟猫似地在枕头上轻轻地蹭自己微微发热的脸颊,但却难以抑制地让它继续升温了。

我到底是在害臊个什么劲啊。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他才后知后觉一般地注意到对方的动作。红发的青年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地躺了下来。又过了很久,久到月永レオ控制不住地翻了个身朱樱司才终于开了口,青年没有提刚才的事,只是语气轻软地道了声晚安。月永レオ睁着眼看黑漆漆的天花板,他的一只手探出了被子轻轻捏了捏自己的耳廓,依旧还是烫的,像是白炽灯光的温度,很烫,但却烫的让人心安。明明自己已经是个奔四的人了啊,还跟个小姑娘似的。月永レオ转了转眼珠,他半阖着眼看天花板上的那个白炽灯灯泡的轮廓,离他肩膀不超过十厘米的地方便是朱樱司的肩膀。

一号湿地的夜晚很安静,连外边儿夏季特有的吵闹蝉鸣都不存在。

“晚安。”他说。

 

濑名泉是在第七天的午后打来的电话。那会儿外面正在下雨,不算大,细细密密,有点儿像是初春时节才会有的景致。月永レオ护着自己的文件夹跑回观察站,他随手抓起一块毛巾将文件夹上的雨滴擦掉,然后脱下自己身上有些湿了的衣物。手机被扔在床上,发出来的震动声响跟那雨一样又小又细。而在最后提醒他的是朱樱司。青年也刚从外面回来,红发被濡湿了以后像是有什么细碎的光洒在上面。朱樱司说您的手机在震动,是有谁给您打电话吗?月永レオ应了一声,他整理了一下自己才穿上的T恤的下摆,伸手把自己的手机拿到眼前,一看,然后点了接听。

“你那边是不是在下雨?”

根本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电话一接通濑名泉就这样直接地发问了。月永レオ发出一个小小的鼻音,然后在愣了一两秒以后才说是啊。灰发医生的语气有些急切,至少是少见的急切,月永レオ有好多年都没有听到过对方用这种语气说话了。濑名泉又问你那儿连得上一号湿地的天气系统吗。月永レオ回答说连不上这里面信号不太好。然后他就听见濑名泉异常清晰地啧了一声,医生说刚才都市的天气系统总部发了紧急消息,说是有暴风雨,最严重的位置就是在你那边。月永レオ迟疑了一秒,小声地问了句一号湿地的天气系统也归总部管?

“当然啊,再怎么破也还是算在里面的。”濑名泉说,“总之,你先试着去连接,连不上就算了,我刚才看见进一号湿地的路都被封了,今天我也不可能进去。”他顿了顿,“明天下午,明天下午我就去接你们。”

月永レオ心想有那么严重吗,他一连应了好几声,然后抱怨说濑名你也是越来越唠叨了。濑名泉被他噎了一下,然后大声反驳说你以为我是为了谁啊。接下来,他又絮絮叨叨地说从现在开始你们就不要外出了,呆在观察站里面,我听说那儿虽然看起来破但还是很结实的。听说。月永レオ明智地没有接话,他抬起眼正好看见坐在床边的朱樱司,对方正拿着手机,似乎是在和谁发邮件。

耳边的医生又啧了一声,他说你听见我的话了吗?月永レオ就又嗯了好几下。于是濑名泉就叹了口气:“总之,你们注意安全,一号湿地的天气系统那么烂,万一出了什么事也很麻烦。”

挂断了电话,月永レオ松了一口气,他在椅子边坐下正准备翻开那个文件夹,余光就瞥见了朱樱司放下手机的动作,青年也抬眼看向他,表情认真地问您也接到了关于这边天气的通知吗。月永レオ点点头:是鸣给你发了邮件?朱樱司说了句是的。他站起来,微微弯了眉。

这个表情似乎是有点不合时宜的。月永レオ眨了眨眼。

“我去把外面的东西收进来。”朱樱司说。

 

的确是不合时宜的。断了电以免引起火灾,月永レオ才用力将门合上就听到外面越来越大的雨声。室内采光不好,此时明明是下午却也依旧黑漆漆的一片。月永レオ坐在窗户边上,他把窗户锁紧后就摊开了桌子上的文件夹。笔尖在纸张的空白部分留下印迹,坐在离他不远处的朱樱司正在看自己的单反,屏幕微弱的光打在青年的脸颊上显得有些冷。对方似乎一点儿也不紧张。月永レオ手上的动作一顿。不仅仅是不紧张,似乎隐隐约约的,还有那么点儿与之相反的情绪在里面。是什么。月永レオ盯着朱樱司专注的侧脸看了一会儿,然后垂下眼去看自己的才写下的音符,依旧不太规范,放在工整的五线谱格子里显得不合时宜。

不合时宜。

月永レオ下意识地用笔尖去戳最后的那个圆头圆脑符号,他抬起头开口去问,语气里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最后的一两个音节却不由地有些抖,像是发现了什么要事的小孩子。

“スオ。”他问,“你现在很高兴吗?”

闻言朱樱司就眨了眨眼,即使是在昏暗的室内月永レオ也依旧清楚地看见了对方的这个细微的表情。红发的青年抿着唇笑,带了点儿不好意思的成分在里头,他说是啊稍微有一点。月永レオ也跟着对方的动作眨了眨眼,问了句为什么。朱樱司的目光轻轻巧巧地落在了月永レオ的绿眼睛里,他还是在笑,弯着眉眼,这是他第一次在月永レオ面前展露出自己略显稚气的一面。

“稍微有些兴奋。”朱樱司说。

 

兴奋到即使窗户被风雨拍打的一阵一阵地响也不觉得害怕。月永レオ和朱樱司肩并肩躺在床上,外面的动静很大,在一号湿地里从来没有哪个夜晚有这么喧嚣,观察站的门窗被用力拍打着,似乎是有了什么节奏。月永レオ的手指在被子上轻轻地敲击,一下一下,他听到外面的风声雨声雷声,又杂乱又有序。此时已经是凌晨,他们却都没有睡着。朱樱司翻了个身,一个闪电划拉了下来,室内的一切都被照得惨白。红发的青年笑了,声音不大,混在外边儿的声音里显得微小,但是月永レオ听到了,他听得清清楚楚。月永レオ问你在笑什么。而朱樱司闻言还是在笑,他略显孩子气地凑过来说在刚才那样的光下面看着您好可怕。

“可怕什么。”月永レオ鼓着腮帮子,“我又不会吃了你。”

“您这么说就更可怕了啊。”

朱樱司的声音闷在被子,月永レオ瞅了瞅他,然后干脆把被子一拉将两人都罩在里面。月永レオ说好啦这样就照不到啦。而朱樱司就又翻了个身面对月永レオ,他们靠得近,似乎连呼吸都缠在了一起。

一时间也没人再说话了,他们面对面躺着,气氛有些莫名的黏着。月永レオ突然觉得有些焦躁,乱七八糟的思绪涌上来让他想要立刻下床去拿自己的笔。而朱樱司蜷了蜷腿,他似乎是隐隐地嗅到了对方的气息,这让一向脸皮薄的小少爷有些不好意思,于是红发的青年就伸手在枕头边儿摸了摸,把那个不大的东西拿进被窝。朱樱司轻轻地问您要不要看照片?然后在月永レオ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点亮了那个显示器的屏幕。冷光将这小小的一片照亮,朱樱司的手指在显示器上滑动,他这一个礼拜以来拍摄的照片都经过了筛选而留在了里面。

月永レオ的目光落在那个显示器上没有移开。他们又安静了下来,但气氛却没有刚才那么黏着了。

“这个,”月永レオ突然制止了对方想要翻下一张的手指,他用食指指尖点了点屏幕,用轻轻的气音询问,“是我吗?”

这或许是他的照片,又或许不是他的照片,因为背景中的那一团团的鹤有些过于显眼,显眼到似乎旁边的一切都成了陪衬。身旁的朱樱司没有立刻答话,月永レオ偏过头去看他,却见着了对方明显有些愣神的表情,月永レオ落实声音唤了句スオ,然后眼尖地瞥见对方有些慌乱的表情和在冷光下不那么明显的微红的耳廓。朱樱司欲盖弥彰地嗯了好几声,然后指尖急促地动了动,那张照片便就被翻了过去。月永レオ没有再开口了,他觉得自己的耳根似乎也有些烧,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同样的,他也不知道这个时候要说些什么才算是合时宜;在这一刻,似乎说什么都显得多余。

隔着不算厚的被子,月永レオ还是能听见观察站外面的风雨声,就像是要把这几间破屋子全部都给掀起来一样,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大到就连自己震如雷响的心跳声都仿佛被盖过去了。

 

 

在成为自由人的第一个月底的早晨,月永レオ被自己的震动的手机吵醒了。他闭着眼在枕头下面摸索了好一阵子才把它摸出来,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强撑着眼皮看了一眼屏幕。是一封邮件,提示他有一个新的包裹正在等待签收。月永レオ从一号湿地回来大概也有十来天,他完成了那支他一直没有完成的曲子,顺带还因为那个暴风雨的夜晚而写下了不少别的东西。

但是他没有再见过朱樱司,一次都没有。

有可能是因为朱樱司在躲着他。月永レオ想。明明他什么也没有做。

包裹?月永レオ又打了个呵欠,他从床上坐起来,一边顺自己乱七八糟的头发一边跌跌撞撞地套上拖鞋走向玄关。开了门又走了一段,他站在自家的邮箱边签收了包裹。目送投递员的小车远去,月永レオ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加急信封,混混沌沌的大脑里出现了很多个猜测:佚名粉丝的来信,公司解约的后续手续,新的公司寄来的手续材料,上次遗忘在濑名家里的钥匙;到底是什么。他的思绪纷飞了半晌,最后还是坐在自家的沙发上用裁纸刀将信封拆开。

不是佚名粉丝来信,也不是乱七八糟的公司手续,更不是什么被他遗忘许久的钥匙。月永レオ捏着那张纸片在原地呆坐了大半晌。

那是一张照片。或许是他的照片,又或许不是他的照片。

发丝搔在眼角有点儿痒,月永レオ随手撩了一把头发然后眨了眨眼,他站起身准备回卧室找个相框,结果还没来得及跨进门就听见了自己手机发出的叮叮咚咚的声响。月永レオ走过去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手中的照片被悄然捏紧。

多合时宜呀。月永レオ想。

 

 

【END】

 

 

 

 

free talk:

写着写着觉得你俩哪里像是三十岁啊,明明就是十三岁不能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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